背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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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影(改)-朱自清(簡父)

　　我與兒子不相見已有二個多星期了，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。那年夏天，母女死了，兒子也認罪了，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，我從茶餐廳到醫院，打算跟妻女奔喪。到醫院見著警察，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，又想起兒子，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。 我心想：「事已如此，不必難過，好在天無絕人之路！」
　　回家茶餐廳照常營業，兒子還在坐牢；又借錢辦了喪事。這些日子，家中光景很是慘淡
，一半為了喪事，一半為了兒子的官司。喪事完畢，便要要到警局探監，兒子在警局，我們便相見。

　　到警局時，心裡痛心疾首，勾留了一會﹔之後便等待出庭，下午法庭去。親友因為事忙，本已說定不會來，便只有記者相伴左右。我再三囑咐記者，別寫得我兒子太壞。但我終於不放心，怕記者不理會；頗躊躇了一會。其實兒子那年才十五歲，便犯下如此大案，是沒有不可告人的了。我躊躇了一會，終于決定還是自己出庭去。親友兩三回勸我不必去﹔我只說：「不要緊，他們去不好！」

　　我過了馬路，進了法庭。我坐在公眾席，他坐在被告席。犯錯太多了，得向法官求求請，才可減刑。我便又忙著和他們講法律。兒子那時真是聰明過份，總覺我說話不大有用，非自己插嘴不可。但他終於講定了刑罰；就被送回車上。這車是開往精神病院的；他將我給他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。我囑他路上小心，夜裡要警醒些，不要受涼。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他。兒子心裡暗笑他的迂；我殺了你的妻兒，對我好也是白托！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，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？唉，我現在想想，那時真是太聰明了。

　　我說道：「兒子，你別走。」他頭也不回，說，「我認罪。你就在
此地，獨自過下去。」我看那邊法庭的柵欄內兒子一直站著。走到那邊柵欄，須獲得准許，但法律是不許的。兒子是一個重犯，看管也特別緊。我本來想看他正面的，他不肯，只好讓他背著我。我看見他戴著手銬，穿著褐色大衣，蹣跚地走到柵欄邊，尚不大難。可是他開始作證，要聽他說出案法經過，就不容易了。我用兩手把眼鏡除下，還不時拭去眼淚，十分傷心的樣子。這時我看見兒子的背影，我的淚很快便停不下了。我趕緊拭幹了淚，怕他看見，也怕別人看見。我再向外看時，他已審理完畢。上警車時，他還是背對著我，頭也不回一下，自行走上警車。到這邊時，我還是一語不發。他走到車上，使我的眼淚留得勁快。於是拭去眼淚，心裡很傷心似的，過一會便離開了。我走了幾步，回過頭看見兒子，想：「又進去了，裏邊生活差。」等他的背影混入羈留室，再找不著了，我便回家了，我的眼淚又來了。

　　近幾年來，我都是東奔西走，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。我少年出外謀生
，獨立支持，做了許多大事。哪知環境卻如此頹唐！我觸目傷懷，自然情不能自己。
情郁於中，自然要發之於外；家庭瑣屑便往往觸我之怒。我待兒子漸漸不同往日。但最近兩個星期多不見，他終於忘卻我的好，只是惦記著自己犯下的錯，我惦記著我的兒子。我法庭回來後，我寫了一篇日記給我，當中說道，「我妻兒已去，惟獨子在牢中，過著極差的生活，諸多不便 ，大約審訊結果公佈之期不遠矣。」我打到此處，在晶瑩的淚光中，又看見那戴著手銬，穿著褐色大衣的兒子背影。唉！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！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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